春分，春季的第四個節(jié)氣，和秋分一樣，“晝夜均而寒暑平”，也因此被稱為“日中”或“日夜分”。又因九十天的春季在這一天恰好過去一半，春分還有“春半”的別名。春分時節(jié)，“輕暖輕寒”，正是賞花賞春、育秧植樹的好時候。春分祭日，乃古代的國之大典；在民間，豎蛋、送春牛、吃春菜和太陽糕等都是春分習(xí)俗。

春分多雨，春雨釀春愁，從賞花惜春到春雨春愁，文人墨客的筆端由此涌現(xiàn)出車載斗量的名篇佳章，為這一節(jié)氣籠上詩情畫意。

【麥過春分晝夜忙】

春分前后，正是育秧插秧、植樹造林時，踏青賞春、蕩秋千和豎蛋都是為人熟知的春分習(xí)俗

每年3月20日或21日，為春分。分者，半也，春分顧名思義就是春之半，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曰：“二月中，分者半也，此當(dāng)九十日之半，故謂之分。秋同義?！?/p>

西漢哲學(xué)家董仲舒的《春秋繁露·陰陽出入上下》則云：“至于仲春之月，陽在正東，陰在正西，謂之春分。春分者，陰陽相半也，故晝夜均而寒暑平?！惫湃藢⒋悍?、秋分、夏至、冬至、立春、立秋、立夏、立冬合稱四時八節(jié)，意即四季中的八個節(jié)日。春分分三候，“一候玄鳥至，二候雷乃發(fā)聲，三候始電”，說的春分日后，燕子便從南方飛回來了，下雨時會電閃雷鳴。唐人元稹的《春分二月中》：“二氣莫交爭，春分雨處行。雨來看電影，云過聽雷聲”，活脫脫便是春分三候的唐詩版。

春分和秋分都是“晝夜均而寒暑平”的日子。這一天太陽光直射赤道，地球各地的晝夜時間相等，故古代把春分、秋分稱為“日中”或“日夜分”，民間則有“春分秋分，晝夜平分”的諺語。春分之后，太陽從赤道向北移動，北半球的白晝越來越長，即所謂“吃了春分飯，一天長一線”，氣溫回升，萬物復(fù)蘇，越冬農(nóng)作物開始生長。換言之，春分是春耕的重要節(jié)氣，故而農(nóng)諺云“春分麥起身，一刻值千金”“二月驚蟄又春分，種樹施肥耕地深”“麥過春分晝夜忙”，而且還往往提及種瓜植豆，如“春分前，好布田，春分后，好種豆”“春分有雨家家忙，先種瓜豆后插秧”。另外，“春分刮大風(fēng)，刮到四月中”和“春分不冷清明冷”等，則是預(yù)測天氣的諺語。

繁枝容易紛紛落，嫩蕊商量細(xì)細(xì)開，春如十三女兒學(xué)繡，一枝枝不教花瘦，春光明媚的春分時節(jié)正是育秧插秧、植樹造林的好時候。清初大詩人宋琬《春日田家》詩云：“野田黃雀自為群，山叟相過話舊聞。夜半飯牛呼婦起，明朝種樹是春分?！币拱肴推饋砦古＃瑴?zhǔn)備翌日春分種樹，可見農(nóng)戶的辛苦，不過如此辛勤勞作都為的是金秋的豐收，主人公的情緒是昂揚向上的，詩歌的調(diào)子也是明朗曠達(dá)的。五代到北宋時期的學(xué)者、作家、書法家徐鉉常有詩詞寫春分，如：“仲春初四日，春色正中分。綠野徘徊月，晴天斷續(xù)云。燕飛猶個個，花落已紛紛。思婦高樓晚，歌聲不可聞。”（《春分日》）清婉靈秀，含蓄質(zhì)樸，頗具古詩十九首的氣韻。

春分要祭日，清人潘榮陛《帝京歲時紀(jì)勝》記載：“春分祭日，秋分祭月，乃國之大典，士民不得擅祀”。而在民間，春分要“吃春菜”。所謂“春菜”即野莧菜，嶺南人稱作“春碧蒿”，與魚片一同入湯，稱“春湯”。俗語云：“春湯灌臟，洗滌肝腸。闔家老少，平安健康”。春分日，還要和元宵節(jié)一樣吃湯圓，而且除了自己食用，還要煮一些不包心的湯圓，扦在竹叉上，再放到田間地頭，引誘麻雀前來啄食，民間認(rèn)為這樣可以把麻雀的嘴粘住，它們就不會破壞農(nóng)作物了，即“粘雀子嘴”。我國大部分地區(qū)，如北京、天津、山東、浙江等地有春分釀酒的習(xí)俗，據(jù)說這天釀的酒特別甘醇濃香，且能令莊稼豐收。在山西陵川，春分日不僅要釀酒，還要用酒醴祭祀先民。而食用太陽糕則是舊時北京十分流行的春分習(xí)俗——太陽糕是一種由大米和綿白糖制成的糕點，新上市時往往印有紅色的“太陽”圖案，生動可愛。春分時，天氣回暖，適宜食用糯米、紅棗等食物，此時吃太陽糕，既包含了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愿想，也符合養(yǎng)生原理。另外，湖南安仁縣還有一項重要的春分民俗活動叫“趕分社”——有道是“藥不到安仁不齊，藥不到安仁不靈，郎中不到安仁不出名”，有宋以降，每到春分，安仁都要開藥市以紀(jì)念炎帝在當(dāng)?shù)亍爸岂珩甑燹r(nóng)工基礎(chǔ)，嘗百草開醫(yī)藥先河”的功績，并祈求豐收安康?！摆s分社”分祭祀、交易、集會三個部分，春分那天是高潮。

春分還要送春?！_紅紙或黃紙印上全年的節(jié)氣，再印上農(nóng)夫耕田的圖樣，便是“春牛圖”。送圖人能言擅歌，一家家去送，說唱些關(guān)于春耕和不違農(nóng)時的俗語，還往往即興發(fā)揮把聽者逗樂，俗稱“說春”，而說春人自然便是“春官”了。而更為人熟知的春分習(xí)俗是踏青賞春、蕩秋千和豎蛋——好不容易脫下厚重的冬裝走在駘蕩的春風(fēng)里，踏踏青蕩蕩秋千確實是再愜意不過的了?？蔀槭裁凑f“春分到，蛋兒俏”，要玩豎蛋呢？據(jù)說，這是因為春分這天晝夜平衡，萬物也處于力的平衡，所以最容易把蛋豎起來：最好選擇一個光滑勻稱、剛生下四五天的新鮮雞蛋，因為此時蛋黃下沉，蛋的重心下降，有利于豎立。

“老樹畫畫”筆下的二十四節(jié)氣繪畫之春分

【春分雨腳落聲微】

春半的雨在文人眼中輕盈、朗潤，是和煦春日里最詩意精致的點綴，卻也往往因春光流逝而染上了惆悵

春分前后往往多雨，甚至還可能下雪，料峭春寒教人頗難消受。徐鉉就喜著筆于春雨：“天將小雨交春半，誰見枝頭花歷亂。”（《偷聲木蘭花》）、“春分雨腳落聲微，柳岸斜風(fēng)帶客歸?！保ā镀呓^》）無不筆姿輕倩，清新可喜。大文豪蘇軾也曾寫道：“雪入春分省見稀，半開桃李不勝威。應(yīng)慚落地梅花識，卻作漫天柳絮飛。不分東君專節(jié)物，故將新巧發(fā)陰機。從今造物尤難料，更暖須留御臘衣?！保ā洞悍趾笱罚┐悍趾蟮难┳寗倓偩`蕊的桃杏和剛剛脫下寒衣的人們都禁受不起，坡仙筆底非常寫實。而宋元間詩人方回曾因春半久雨不晴而意興闌珊，居然一個多月不洗澡梳頭，高臥不起：“月余不浴不梳頭，垢服埃巾獨倚樓。萬古事銷閑里醉，一年春向雨中休。天時才暖又還冷，人世少歡多是愁。治亂無窮如糾纏，華山高臥最為優(yōu)?！保ā洞喊刖糜曜吖P五首》之一）而若是終于盼來了麗日晴空，人們自然胸懷舒展心情舒暢，如金人完顏壽《春半喜晴》詩云：“陰寒二月雪含云，兩日開晴淑景新。借問海棠紅幾許？杏花楊柳不曾春?！贝悍?，正如南宋詞人趙長卿《點絳唇》所言：“輕暖輕寒，賞花天氣春將半?！?/span>

自古哲人多憂思，春意越濃，越容易引起愁人之愁懷愁思，更何況春分時節(jié)春已過半，惜春情緒自然越釀越濃。唐人權(quán)德輿《社日兼春分端居有懷》詩云：“清晝開簾坐，風(fēng)光處處生?？椿ㄔ娝及l(fā)，對酒客愁輕。社日雙飛燕，春分百囀鶯。所思終不見，還是一含情?！北彼螝W陽修《踏莎行》詞云：“雨霽風(fēng)光，春分天氣，千花百卉爭明媚。畫梁新燕一雙雙，玉籠鸚鵡愁孤睡。薛荔依墻，莓苔滿地，青樓幾處歌聲麗。驀然舊事心上來，無言斂皺眉山翠?！倍虐彩馈渡倌暧巍吩~則云：“小樓歸燕又黃昏，寂寞鎖高門。輕風(fēng)細(xì)雨，惜花天氣，相次過春分。畫堂無緒，初燃絳蠟，羅帳掩馀薰。多情不解怨王孫，任薄幸、一從君?！比晃暮蓝际敲杌ɡL燕，滿紙大好春光，又油然而生春愁——不管新愁舊愁，總教人借酒澆愁，皺了眉頭。而且，春愁總是和春雨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我很喜歡明末清初江南才女徐燦的一首《卜算子》：“小雨做春愁，愁到眉邊住。道是愁心春帶來，春又來何處？屈指數(shù)花期，轉(zhuǎn)眼花歸去。也擬花前學(xué)惜春，春去花無據(jù)。”作品瑯瑯上口，明白曉暢，以雨寫愁，以愁摹雨，春雨春愁渾然莫辯，但亦不失俊賞蘊藉。徐燦還有一闋《如夢令》：“花似離顏紅少，梅學(xué)愁心酸早。生怕子規(guī)聲，啼綠庭前芳草。春老，春老，幾樹垂楊還裊?！痹~句流麗，筆姿秀倩，大有易安居士之風(fēng)。

春，在人們心目中總是代表著新鮮和美好，可惜，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的時光，從初春到春分春半，仿佛只是一眨眼，于是，“春半”成為重要的創(chuàng)作母題，佳作車載斗量。如李后主的《清平樂》：“別來春半，觸目柔腸斷……離恨恰如春草，更行更遠(yuǎn)還生?！睋?jù)說此詞作于乾德四年（966），當(dāng)時其弟從善入宋久不得歸，李煜思念日深，乃有此千古名篇。又如五代馮延巳的《醉桃源》：“南園春半踏青時，風(fēng)和聞馬嘶。青梅如豆柳如眉，日長蝴蝶飛?；吨?，草煙低，人家簾幕垂。秋千慵困解羅衣，畫梁雙燕歸?！敝灰娗嗝方Y(jié)子，蝴蝶飛飛，芳春已過半，游春少婦秋千戲罷羅衣輕解，忽聞雙燕呢喃，更覺人單燕雙，情何以堪？！這是詞人替閨中佳人代擬“春半”的悵惘幽怨，情致幽微。又如晚唐杜牧的《村行》：“春半南陽西，柔桑過村塢。裊裊垂柳風(fēng)，點點回塘雨。蓑唱牧牛兒，籬窺茜裙女。半濕解征衫，主人饋雞黍”，作者村行遇雨，只得到村民家中躲避，主人淳樸熱情，客人心情愉悅。當(dāng)然，這首詩最可愛的是第三聯(lián)“蓑唱牧牛兒，籬窺茜裙女”，兼用倒裝和擬人，動詞亦鮮活逼真，將微雨中的山村春景描摹得十分生動。杜牧還有一首《惜春》，從“春半年已除”說起，感慨“誰為駐東流，年年長在手”，則不僅是傷春惜春，亦有光陰如水盛年不再的喟嘆了。

清初順、康年間的無錫女曲家顧貞立有一套寫春半的北曲細(xì)致地描述她在明艷的春色里情不自禁濡墨渲毫：一宵好夢，到朝來卻見雨洗庭花分外嬌，而雨霽后明媚可愛的陽光又照進深閨與她作伴。作品音韻輕柔和諧，女主人公在春日里的慵懶、悠閑和翰墨雅事都隨著她的好心情留在了紙面上。當(dāng)時的女曲評家王端淑譽之為“筆姿秀倩，宜出閨人口吻”，其最后一支是〔駐馬聽〕：“宿雨朝煙，露浥胭脂數(shù)點；閑庭寂寞，惜花人起夢尤淹。傍妝臺幾度懶臨鸞，整凌波款步青苔蘚。笑嫣然，看朝陽一朵春光綻?！毖?，“看朝陽一朵春光綻”，多么蓬勃、蔥蘢的春日心情啊。顧貞立的弟弟顧貞觀亦有一闕強調(diào)莫負(fù)春光的《柳梢青·花朝春 分》：“乍 展芭蕉。欲眠楊柳，微 謝 櫻桃。誰把春光，平分一半，最惜今朝?；ㄇ氨队X無聊。任冷落、珠鈿翠翹。趁取春光，還留一半，莫負(fù)今朝?！?/span>

可惜，在命途多舛的才人筆下，更多的卻是惜春送春的惆悵——南宋杭州女詩人朱淑真婚姻頗不如意，春愁滿紙，揮之不去，在其《斷腸集》里隨處可見這樣的句子：“滿院落花簾不卷，斷腸芳草遠(yuǎn)”（《謁金門·春半》）、“午窗睡起鶯聲巧，何處喚春愁？綠楊影里，海棠亭畔，紅杏梢頭”（《眼兒媚》），最著名的則是“獨行獨坐，獨倡獨酬還獨臥。佇立傷神，無奈春寒著摸人”（《減字木蘭花·春怨》）。也許正因如此，87版《紅樓夢》匠心獨運，安排苦命的香菱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一直捧著一冊朱淑真的《斷腸集》，這細(xì)節(jié)雖不見于原著，但委實妥帖，頗見巧思。而易安夫人那闋著名的《如夢令》寫的也是“春半”：“試問卷簾人，卻道海棠依舊。知否，知否？應(yīng)是綠肥紅瘦?！薄晔栾L(fēng)驟之后，綠肥紅瘦，連那春容春意也一并瘦盡，叫人嘆惋不已。李清照落筆委實妙極，后世女子步武者甚眾，如“卷簾無語對南山，已覺綠肥紅淺”（宋·朱淑真《西 江 月·春半》）、“悵昨 夜雨疏，今朝風(fēng)驟，落花小徑，飛絮平池”（清·吳藻《風(fēng)流子》）。

總之，春半的雨在文人眼中輕盈、朗潤，是和煦春日里最詩意精致的點綴，卻也往往因春光流逝而染上了憂傷與惆悵——在春分這一頗耐人尋味的時間節(jié)點上，人們一邊享受春回大地意興盎然，一邊則備感春逝荼蘼的幽怨感傷。

林帝浣筆下的二十四節(jié)氣繪畫之春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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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帝浣筆下的二十四節(jié)氣繪畫之春分

古典名著《紅樓夢》堪稱節(jié)令寶典，對春分自然也有奇思妙構(gòu)。其中最為人熟知的首推薛寶釵的“冷香丸”。

書中言道，寶釵因“胎里帶來一股熱毒”而常備冷香丸。這冷香丸的方子，藥料一概都有限，只難得“可巧”二字：“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，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，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，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。將這四樣花蕊，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，和在藥末子一處，一齊研好。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，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，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，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，把這四樣水調(diào)勻了，再加蜂蜜、白糖等，和了龍眼大的丸子，盛在舊磁壇里，埋在花根底下”，一旦發(fā)了病，就拿出來一丸，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服用。

四種白色鮮花的花蕊在春分這日曬干，再用節(jié)氣當(dāng)日的雨露霜雪調(diào)和，炮制如此煩難的藥品，顯然和著名的紅樓美食“茄鲞”一樣，出于曹公的精心杜撰——茄鲞無疑是形式大于內(nèi)容，而冷香丸更是“碎拆下來不成片段”的“七寶樓臺”，并無實際的藥理依據(jù)。

當(dāng)然，這并非精通醫(yī)道的曹雪芹的失誤。正如脂硯齋所言：“歷著炎涼，知著甘苦，雖離別亦自能安，故名曰冷香丸；又以謂香可冷得，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”，冷香丸正是藝術(shù)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絕妙產(chǎn)物。假如《紅樓夢》一本正經(jīng)地告訴讀者，春分時節(jié)飲食應(yīng)講究“調(diào)其陰陽，不足則補，有余則瀉”，不妨多食用蔬菜水果以補充冬季體內(nèi)維生素和礦物質(zhì)的消耗，那他就不是文章圣手曹公雪芹了。

作者：郭梅（杭州師范大學(xué)教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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